混邪杂食|账号积灰

止疼(上)

*一缕魂和一个人的故事

*部分原创人物

*我流团孟

*全文字数2w5 有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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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换药的间隙孟烦了醒过来,见龙文章伏在他胸口听心跳。孟烦了一阵恍惚,哑着嗓音问:“您……是人是鬼?”

龙文章抬头瞧着他,略作思考:“只是一个跟你同命的家伙。”

“同命”两个字像沸石一路烫进心底,熨得孟烦了心跳全乱了套。

两个护士摁住孟烦了,贴在伤口的纱布被层层接下,失去麻药的保护后,疼痛钻心。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落下,孟烦了又听见龙文章的声音。

“这事超出我的理解,你得替我参谋参谋。”他说,“阎王殿小鬼过来要人,可生死簿上画不了押。我说我不用那名啦。小鬼说,干招魂行当的有约未尽,所以走不成。”

 

清创用酒精沾湿纱布,贴到伤口上如烈火灼烧。孟烦了急促地喘,连连说坏了坏了。

护士帮他擦掉额头的汗珠:“坏不了,忍忍,马上就好啦!”

死啦死啦看着连喘息都在颤抖的人,接着说:“是坏了,未尽之志多如牛毛,谁知道你说的哪个?但我转念一寻思,招魂人能定什么约啊,无非生死性命。”

离开前医生叮嘱了两句,孟烦了没记住。他净想着死啦死啦说的话了。

孟烦了问:“您莫不是和虞大少私定终身?”

死啦死啦语塞,伸手去揪孟烦了衣领。作为一缕魂自然是碰不到活人的,但孟烦了下意识躲。

“我真想踢你屁股……”死啦死啦说,“不是他,关于性命我从没跟他承诺过什么。倒是有个人,常跟我一起挣命的。”

孟烦了疑惑,恍惚,而后勃然大怒。

“我答应你什么了!”

“你没答应,但你心里认了。烦啦,我这辈子就说过一次同命。”

孟烦了缓缓吐出一口气。

“所以,你没处可去了,只能跟着我,直到我死了。”

死啦死啦点头:“可能是吧。”

腰上的伤耗尽了人的精力,孟烦了感到无力思考,他昏昏沉沉,眼皮打架,却又不敢睡。

孟烦了接着问:“要是我死了你会怎样?”

“不知道,”死啦死啦走过去躺在病床上,一缕魂占不了多少地方,倒让他们看上去像是并肩,“我没骗你,歇会吧,我保证你睁眼还能见到我。”

孟烦了昏睡过去。

 

满载士兵的卡车向北行进,目的地是昆明。

孟烦了醒来,伤口在颠簸中隐隐作痛,他咬牙忍出一身汗,随后在黑暗中看见龙文章那双发亮的眼。

“我猜您趁我睡着这会又干了件大事。”孟烦了咧了咧嘴角,死啦死啦蹭到他身边。

“到底是我的副官呢,了解我。”他叉着腰看起来既高兴又骄傲。

“我替你去看你爹娘啦,”死啦死啦说,“你爹还是老样子,一拿书就放不下,你娘也挺精神。”

孟烦了喃喃着:“见着迷龙了吗?”

死啦死啦:“这小子缠着他婆娘又搂又抱,我俩打了一架,又赌骰子,他输了,答应我回东北。”

孟烦了又喃喃着:“不辣他……”

死啦死啦:“……也见着了,我帮不了他们。”

有人掀了帘子攀上车,问孟团长在吗,孟烦了坐起来,看见从师部来传令的小猴。

“这是龙团长留下的东西……师座说应该交给你。”

一个极轻巧的布包袱,展开来有三样物件。半盒烟,名牌——大概是从军装内侧撕下的,还有那枚南部式子弹壳。

孟烦了像一个孩童捧着珍宝一样把三样物件拢在手心,又依次拿起放在眼前端详。看足一刻钟,怅然若失,摇摇头回过神,拿下一件。

他把烟和名牌小心地放进上衣口袋,又托人找来线绳,把子弹壳挂在颈上。

“孟烦了。”龙文章叫他。

他抬头瞧见死啦死啦眼里的“何必”二字,没去理会。

“您甭管,我说服不了你,你也管不着我……诶,虞啸卿还欠我点东西。”

“什么东西?”

“照片。”孟烦了朝龙文章讨要,“麦师傅给您拍那照片,去哪了?可别说弄丢了,这糊弄不了我。”

“烦啦,师座……也是身不由己。”

孟烦了捶床:“就他身不由己啊?你说西进,人压根不听,只会抱着相片,哀叹‘我们枪杀了一个好人’。”

死啦死啦承着孟烦了一腔怒意:“你发什么火啊,唾沫星子乱飞的。”

“我没发火,”他很勉强地笑了一下,那看起来简直像在哭,“谁发火啊,皇粮吃得太饱啦?我现在是团长!川军团团长!”

孟烦了哽咽着,他说不下去。他也试图慷慨激昂,好像这样就能无视掉空落落的内心。孟烦了双手握紧那颗空弹壳,把脸埋在枕头里。

 

在昆明,川军团的兵源如虞啸卿承诺的迅速补充。不再有凑数的土拨鼠,都是正儿八经的军校生。

谁也不服谁。

新兵训导的第一天就有人找茬。那小子装走路趔趄,顺走了孟烦了的火柴盒。

有些精英自恃清高,有些则爱用偷学的损招来出挑,那小子属于后者。

死啦死啦附在狗肉耳边:'“好兄弟,你上。”

狗炮弹飞也似的冲过去,但比狗炮弹更快的是7.92毫米中正式步枪子弹。火柴盒碎裂在空中。

孟烦了再上膛,举枪:“阵前霍乱军心,视与日寇同谋。”

他看着那小子:“日本人射穿你的脑袋时,不会管你那双手是不是有采花大盗十八般武艺。”

团长外套被搭在一个欺负到没了衣服的新兵身上,孟烦了伸个小拇指:“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英雄把枪口对着敌人,杂碎才把枪口对着同袍!”呼啦啦一通骂,开始做事。

孟烦了需要一个副官。他把全团人的名字抄在纸上抽签,这次是真抽,随机选了一个。那家伙露出一副倒大霉的表情,孟烦了笑:“怂什么呀?”

精英自然是不能认怂的。抽选的副官是个大嘴巴子,孟烦了向他叮嘱的“三米之内”“一耳光能扇到的距离”还没过一天就传得全团皆知,精英们倒是规矩,没人敢给团长取外号,但自那以后,全团人便达成共识,他们的团长是个怪胎。

 

孟烦了独自坐在坡上看士兵们三三两两打闹。狗肉躺在他怀里任其呼噜毛,发出舒服的鼻息。

龙文章挨着他,苦笑:“真选那大喇叭作副官了?”

孟烦了点点头:“多好,我敢打赌他们现在肯定怕得不得了,私底下叫我疯子。”

死啦死啦:“他们说你能用牙咬死人。”

孟烦了笑:“差点,只不过用裤衩杀过日本兵。”

记忆翻涌,胸口被熨得滚烫。孟烦了下意识去摸口袋,碰到龙文章留下的半盒烟。

他从攥得跟废纸似的的烟盒里抽出一根,横在鼻下一嗅,咬进嘴里。问题在于划不着火柴。

他喊:“二等兵!”,被叫到的家伙刚还在点烟,手里一哆嗦,火柴洒了。啪地站出个利落的立正,却忘了嘴里叼着烟,很是尴尬。

“团座……”

“别怕,借个火。”

 

火星子从一根烟头烧到另一根,明明灭灭。

死啦死啦:“多划根火柴不行吗,非得嘴对嘴。”

孟烦了揶揄道:“瞧您说的……诶,死人还能泛酸呢,头回见。”

死啦死啦撮着手指:“给我也尝一口,想得很啊。”

孟烦了又抽出一根,刚要喊人,龙文章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自己点。”

火柴是新的,干燥且整齐地排在盒子里。孟烦了划了两次没着,手有点抖。

他干脆把嘴里那根烟竖在地上拜了拜,现在他俩共享一支烟了。

龙文章很是珍惜地把烟搁在嘴边摩挲,烟屁股上还有个清晰的齿痕,是某个划不着火柴的家伙咬的。

那有点像个间接的吻。

于是孟烦了在氤氲的烟气里缩成一团。闭上眼深呼吸,想象自己撞入熟悉的怀抱。

死啦死啦突然说:“我们来打个赌吧。”

“不赌。”孟烦了连连摆手,“跟一死人打赌我能有啥好处。”

死啦死啦说:“就赌下辈子,这仗打完了你要是划不着火柴,下辈子还得做我副官啊,三米之内。”

“凭什么呀!”孟烦了气得跳脚,“您这辈子没疯够,还要扯上我下辈子?”

龙文章说得坦然,一双眸子如星子般闪亮。孟烦了想摸一摸那双眼睛,可伸手去只碰到一团空气。带刺的空气扎痛了他的指尖,一时气血上涌。

“我跟您赌,”孟烦了说,“我要是划着了火柴,下辈子,咱俩互不相欠,再不相见。”

如此,下辈子的自由便许给彼此了。

 

他戴着镣铐,枪口在嘴里一声闷响,身体直挺挺地倒下。

孟烦了惊醒了。脑袋打着突,胸口一阵阵地疼。他出了一身冷汗,气还没喘匀,紧紧握住系在颈间的空弹壳。

“烦啦,你做噩梦啦。”熟悉的声音适时响起。再不会有一双温暖的手捏着他的肩膀安慰他,孟烦了看着眼前成了一缕魂的家伙,活像个望梅止渴的曹营士兵。死啦死啦朝他倾身过来,手抚上发梢时有夜风流动。他压低声音问:“梦见我了?”

“谁梦见你了,我梦狗肉咬我呢。”

胸口不再痛了。那缕魂却像是一种副作用极大的止痛药,连带出心里成片的酸苦,比痛还难捱。狗肉被他的动静吵醒,凑过来表示关切,孟烦了不再看死啦死啦,他抱紧了狗肉。

 

三月的昆明城春雨纷扬。万籁俱寂的夜里,寿衣店灯火摇曳。孟烦了提了几沓纸钱,在林子边拿砖块划圈。狗肉叼着一盏气死风,那是点火的引子。最初的几叠要折成个山形,像人字似的架起来,好让火烧旺。待听到毕毕剥剥的烧灼声,便可说些掏心窝子话。

孟烦了跪地,拜三拜,再起身。

“兽医,在那边找着你儿子没,多给你烧点,爷俩好过些……”

“龙爷,东北路远,盘缠得备够……在那边还做没做生意啊,给您整点本钱嘿。”

纸钱烧成灰,风一刮就卷上天,烟熏得孟烦了不住地揉眼睛。

雨势渐大,狗肉开始叫唤。孟烦了安抚了它一会。

豆饼、要麻、克虏伯、康丫……还有那些叫得上叫不上名字的人,一个不落地数着。

三千魂灵,如同大雨落在二十六岁单薄的身体上,浇得人全身透湿。

孟烦了架起外套,替火堆挡去大部分落雨。漆黑静默的夜里,那火星子像是要和命运对抗,烧红一片天。

孟烦了终于是数完了几乎所有人,撑着发麻的腿站起来,往营地挪去。

风吹灭了灯,火光照着回营地的路。

 

寒意随夜雨从地底冒出,湿透的一人一狗抱成一团取暖。孟烦了抖得像筛糠,死啦死啦附在他耳边喊。

“点个火炉!发烧了没人照顾你。”

“我知道!我知道!”回应他的是极力压抑着的尖叫。

今夜无星也无光,密闭的营房里孟烦了犯了老毛病。

孟烦了攥紧了火柴盒。

点着那根火柴,必须点着那根火柴,无论是为了取暖还是借点光。

硝石抵着砂纸用力摩擦。

火柴头断在指尖。

硝石抵着砂纸用力摩擦。

火柴头断在指尖。

硝石抵着砂纸……

全身发冷,上下嘴唇止不住地打颤。

喘息越来越快,恐慌像潮水漫过大脑。

手臂灌了铅不能动弹。

 

“孟烦了。”死啦死啦振臂高呼,“你输定啦!下辈子还做我副官!乌栽乌栽万岁万岁!”

古怪的尾音像是在念招魂词,还真唤人回了魂——半个魂。

孟烦了喃喃:“我不做你副官,不做你传令官,不做你翻译官……离我远你觉得自由点是吗……离我近你哪里不自由了……你没自由……你没自由……”

指尖用力一划,眼睛倏地亮了,黑暗中跃出火光。

 

火炉烧得正旺,孟烦了抱着狗肉靠在炉边。

“这次不算数……我……作弊。”

“没说不能作弊,赢了便是赢了。”死啦死啦说。

“你说让死人活在自己身上!”孟烦了急了,腾地站起来,“我想的是你,我划不着,就把我当你,我见过你划着——但那不是我!”

龙文章笑:“知道啦,下辈子见不着我你很难过?”

孟烦了语塞。

“我不知道。”他沉默了一会,似乎想叉开话题,“我是在胡同里长大的,您见过胡同吧。”

死啦死啦点头:“见过,一人高的墙,八九米,东西向,北平遍地是。”

孟烦了接着说:“小时候爱蹿胡同探险,尤其是死胡同,你看那墙围着,以为到头了,没路了,搭个梯子上去看,又是一胡同,翻过墙去哪里都是路。”

死啦死啦:“小孩哪搬得动梯子,翻墙没少摔吧。”

孟烦了倒吸一口气:“痛啊,但心里舒坦,天南海北哪都能去的舒坦。一堵墙横在我们面前,你替我们撞了,然后说,死胡同。有时候我看着你,真觉得还不如看不见你。因为见到你了,我就不得不接着去想办法撞开那堵墙。”

死啦死啦沉吟。

“南天门,炮灰团,川军团,三千人,背在身上,很重。把自己当别人,你会撞到头破血流。可命是自己的,人不该骗着自己死。”

对话像屋外粘滞的雨水,进行得极为艰难。为什么要和一缕魂争辩整晚?孟烦了觉得自己好笑,他早该放弃。

“我是在说要替你找条活路!”

“烦啦……”龙文章撇着嘴,还想说点什么,被孟烦了打断。

“我知道,活人说服死人,孟烦了异想天开,颠三倒四呢!你想说不是替你,不是替他们,而是为自己。但这里说不是!”孟烦了戳着心口。

“我活着,就得为你这不是人的东西要个答案,不然死了也没法瞑目。”

讨个心安,亦或是,一个不该死的答案。

死啦死啦几乎要把头皮挠出火花,沉默良久:“试试。如果这样能让你活得像样点。”


(二)

七五山炮贴着耳朵炸响,孟烦了甩了甩脑袋上的灰土渣,刚要探头,一炮兵挤进洞,跟他撞在一起。

“躲你大爷的!”孟烦了狠狠踢他的屁股,“上去跟他们对轰啊!老子的炮还不够打发这群叫花子!”

于是我方阵地炮火齐鸣,震耳欲聋。新组建的川军团富得流油,虞啸卿给他的资源比主力团有过之而无不及。

美国人的钢铁像雨点砸向对面阵地。火光漫天,明堡暗堡统统报销。

孟烦了还在叫唤,他是阵地上站得最高的一个,也不怕流弹剃头,还一个劲儿地扔着手雷。

“愣着干什么?上刺刀!以班为单位,半环形攻势,长眼睛的都相互照应着点!打得跟散兵游勇似的还敢说你们是精英?炮灰里滚一个月,狗都比你们会打仗啦!”

这是精英们和日军首次交锋。初战打成这样已是难得,但在一个久经沙场的兵油子团长面前你没法耀武扬威。一帮精英被损得怒发冲冠,举着枪吼着向日军阵地撞过去。

 

入夜,林间升起篝火。孟烦了决定给他们些安慰,火光照亮了每一个军用罐头。

众人的眼神追着团长。按理说这会是该有长官讲话的,但以前炮灰们没那规矩,唯一想在吃饭前说点什么的只有阿译,孟烦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今天你们中的有些人负伤了,还好都不重。子弹不长眼啊,很多人被射穿肚子,扎穿脑袋,那场面想想都让人害怕……”

“不怕!”大嗓门的副官兀地喊上一嗓子。

“不怕,为国捐躯!”

“怕个球!”

接着是此起彼伏的一片。

孟烦了看着年轻的生命。那些闪亮的眼睛让他有种被灼烧的错觉。

“话别说得太满。你们写信吗?今晚都写写,给家里写,诀别信,或者叫遗书。老子写过,而且收到过回信,那种感觉真叫你生不如死。”

年轻的生命对这些太过陌生,孟烦了只好草草结尾。

“开饭。”

他说完,逃也似的躲进黑暗。以前他怕黑,现在不怕了,他确信龙文章在那里等着他。

 

死啦死啦:“你怎么没给我也烧点纸钱?”

孟烦了疑惑:“您要钱做甚?”

“你一整晚谁都念了,唯独没有我这个团长,这是对尊长该有的样子吗?”龙文章理直气壮,一步不退让,“总之,烧点东西给我。”

小孩子脾性。孟烦了从上衣内侧的宽口袋里拿出一沓洁白的折纸。那口袋是他亲自缝上的,写有龙文章名字的名牌被缝进这里。

山折谷折,纸片在孟烦了手中来回翻动。

一只纸鹤飞到龙文章手里,活灵活现地呼扇着翅膀。

“你还会这个呐?”死啦死啦有点惊喜。

“小时候背书无聊,就把家父练字的宣纸拿来玩,熟能生巧,无师自通了。”

“这么厉害……别瞎吹啊,我看看你还能叠出些什么玩意。”

孟烦了笑了。

“给您来一绝的。”

一只枪落在他手里。它看起来很像毛瑟二十响,弹夹里甚至还细心地填了两枚子弹。龙文章握紧了那把枪。

孟烦了颇为满意:“总觉得您身上缺了点什么,现在像样多了。”

“我的好副官,你再给我弄两支呗。”

“有一支够啦!你的仗都打完了。”

死啦死啦眼珠一转,那神情跟他向虞啸卿讨武器时如出一辙。

“小孟团长,你现在打仗冲得挺靠前。说不定哪天我还得拿这枪去找阎王爷讨你的命呢。”

“我谢您关心了嘿。”

孟烦了只当是句玩笑。

 

大嗓门副官哑了火。

这事有点严重,以至于副官轻声报告时连手都在抖——三个兵夜里借口离开阵地,清早点卯时发现他们彻夜未归。

逃兵。孟烦了下意识判断。新兵初战,一两个吓破了胆再正常不过。问题是虞师纪律严明,做逃兵是什么惩罚他清楚得很。

“一晚上走不远,我们开车追。”

大嗓门副官拉开车门欲坐,孟烦了喊住他。

“你坐后面。”

“我是您副官。”

“副官怎么了,坐后面,这是命令。”

大嗓门副官悻悻地后排落坐。孟烦了怒了努嘴,说“三米之内”。笑意漫过龙文章眼角,落在副座上。

 

驾驶是最近学的。孟烦了本就聪明,没多久就把启动挂档一套练得很是利索。他们在阵地不远处的一户寻常人家里找到了人,三个贵州本地兵,换了衣服,正帮着村里人砍柴剥豆。抬头看见团长,手一哆嗦,虎口划拉出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老乡热情地迎上来握手,全然不顾三个缩成一团的兵,拉着孟烦了在村里转上半日,又要留人吃饭。

孟烦了连连摆手,“太客气了。”

就此别过。

 

车上,孟烦了叮嘱大嗓门副官:“回去以后不要声张,问起来就说这仨被鬼子补了。”

略做思考,又补充道:“这仗的伤亡报告还未提交虞啸卿,回去你改改,把这仨算到阵亡名单里。你不会这么笨写错报告吧?”

副官不解:“他们是逃兵!”

孟烦了问:“刚才那个老乡,说的是贵州话吗?”

副官摇头说不知道,这问题自然不是留给他的。

死啦死啦:“不像,我听着像陕北口音,临时学的几句贵州话。”

孟烦了点头:“我跟老乡握手,发现他的枪茧很厚。”

大嗓门副官越发迷惑:“也不能是鬼子啊。”

孟烦了手在空中一拨:“你听说过那边的人吗?”

又见红脑壳。和怒江边那拨人一样困苦贫穷,却有着发亮的眼睛。

死啦死啦苦笑:“你放过他们了,这很好……也有些不好。你做得对,可不该这么做。一个谎得用更多谎去圆……”

孟烦了对死啦死啦轻叹:“这重要吗,咱们已经引火上身啦。”

他扭头朝大嗓门副官笑了一下:“你可以向虞啸卿告发我,或者做我的共犯。我劝你想清楚,知道川军团上任团长怎么死的吗?全团的命都在你手里了。”

这种不看前路的开车方式把人吓得够呛,大嗓门副官惨白着脸:“我知道了!按你说的办,不会说漏的!”

巨大的嚎啕声中,车驶出林子,进入川军团阵地。

其实即便说漏了也没什么可怕的。孟烦了已经因为红脑壳失去了他的团长——虽然二者并没有直接联系——他再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一路北上。无头旗被大嗓门副官扛上肩。那是一张连夜赶制的赝作,原先的旗帜早已在南天门烧成灰,但旌旗猎猎能让精英们倍受鼓舞,孟烦了便把虞啸卿那听来的版本添油加醋,又转述给精英们听。

几场硬仗后,川军团折损近三成。武器弹药亟待更新。部队原地修整,孟烦了开车去师部。

他的脸色不太好,死啦死啦说他缺少休息,孟烦了摆手说是阴天照得人脸黑。

师部外李冰带一巡逻队又在赶人,几个架在木桩子上的兵走得东倒西歪。

碰见张立宪,孟烦了故意踩他脚。

张立宪骂他:“瓜兮兮的龟儿子。”

孟烦了扬着下巴:“想谁呢瞧你心不在焉的样儿……唉,外面那几个,怎么回事?”

张立宪附耳:“红脑壳派来的间谍,偷了主力团好多情报。”

话音未落,虞啸卿的咆哮声隔着门传来。

“虞师不会有这种人!”

接着是唐基劝。

“师座,龙团座一事后虞师经不起这种折腾,得小心谨慎……”

咆哮的声音小了。“……那你说怎么办?”

张立宪侧身拍了拍呆滞的孟烦了:“我们都知道,这不关你团长的事。”

孟烦了恨不得离那种关心远点:“大爷的,用不着给老子献殷勤!”

“川军团团长来为何事?”这次问话的是虞啸卿。

张立宪立正,孟烦了没动,死啦死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孟烦了纵是对虞啸卿一万个不满,见了死啦死啦那副贱样气先泄了一半。

“我要装备。”

虞啸卿岿然不动:“仓库里有的,自己去选。”

他现在很大方,有些事已不值得他挂心。

 

孟烦了的大嗓门副官又在发抖。

领装备回来的路上全团都见到了那几个晒得快死的“红脑壳”。命令来得很快,出自唐基之手:全师自查检举,有功者升三级。

大嗓门副官细着声音念叨完了完了是不是露馅了,被孟烦了一巴掌糊在后脑勺。

“无事吱吱喳喳,有事咕咕哝哝,要你何用?”

孟烦了高声道:“都是一起打鬼子睡通铺的弟兄,明人不说暗话,谁是共dang?站出来给大伙瞧瞧。”

队列里没人动作。当然不会有人动作,就算是真的红脑壳也不会傻到这份上。于是大伙接着看他们团长发疯。

“没有?真没有?”

“没有!”喊声此起彼伏。

 

点燃的烟竖立在地上,孟烦了把自己藏进氤氲的烟气。这是战壕尽头独属团长的防炮洞,他张开攥得发白的手指,掌心躺着那枚空弹壳。

死啦死啦双目圆睁,显得很兴奋:“咱们团的装备顶好啊!马克沁、战防炮、六零炮、喷火枪和巴祖卡都有了,快赶上特务营了吧。”

孟烦了里昏昏欲睡:“早——就——赶上啦——”

死啦死啦又指了指门口形似三脚架的东西:“这是什么,以前没见过。”

孟烦了答:“二代反坦克炮,造价忒贵,还没巴祖卡好使……拿回来主要是……提振士气……”

他眼皮沉沉,干脆闭着靠在床沿歇息。

龙文章的声音传来,带着些许暖意:“……将士在外流血流汗,君命有所不受啊。”

孟烦了仰头望着防炮洞黑乎乎的天顶沉默。

“唐基想要的无非是上峰眼里的‘干净’,问题是我们这些人。且看这平日恩怨怎么报,什么时候报。”

话音刚落,一小兵慌慌张张跑进来。

“打起来了!”

 

阵地上来了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大嗓门副官上前盘问,说是来找同乡叙旧。那人报了个名字,正是上个月走失的三个兵之一。

大嗓门副官机灵了一次。他大声责问:“军营重地岂能说进就进,共党!休要偷走川军团情报!

对面登时像被泼了脏水的猫跳起来,两边打成一团。

 

孟烦了看着被精英们揍得鼻青脸肿的几个人哭笑不得。他们倒是交待得快,主力团三团拢了一帮炮灰去其他团找检举情报。几个人没处下手,正好想起川军团有同乡。

“我老乡他去哪了?”

“跟鬼子打仗,手雷炸没啦!”孟烦了摇头。

那家伙愣了一下,他问:“什么时候的事?”

大嗓门副官接茬:“上个月啦!”

“可我上周还收到他的信呢。”

真是见了鬼了。

孟烦了恨不得用眼神掐死他的副官。后者脸色煞白,大嗓门又嗫嚅着小下去。

“你,你是不是记错了?”

“没错啊,我记性好着呢,三岁背的百家姓现在还记得。”

对面也是个认死理的。

 

那边争得火热,孟烦了嗡着声问龙文章:“快说说你家招魂一般都念啥?”

死啦死啦嘴边漾起一抹笑:“烦啦,你也开始骗人了?”

孟烦了跟他急:“你大爷,念的啥!”

死啦死啦:“……往生咒。南无阿弥多婆夜……”

孟烦了打断:“这个我不熟,还有什么?”

“屈原的招魂总会吧。”

孟烦了立时嚎一嗓子:“魂兮归来——”

 

怎么招魂,以前在庭审现场见过的。

他凭印象跳,前前后后地舞,嘴里还不忘念“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纵是早习惯了自家团长出格个性的川军团也看傻了眼,更别提头回见这阵仗的几个炮灰。

舞得差不多了,又单膝跪地,低声喃喃了几句,神情也变严肃。

炮灰问大嗓门副官:“这是干什么?”

大嗓门副官一拍脑袋:“哦!我们团长看得见死人!”

 

山里的黄昏水气迷蒙。孟烦了望着四散的人群,缓缓跪了下来,眼闭着,手伸着,拢起一片雾。

“魂兮归来——”

他念得极慢,又极虔诚。

念完一遍,做了三次深呼吸,方才睁眼。

视线被龙文章挡了个干净。他凑得很近,近到如果这不是一缕魂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需稍一抬头便是一个吻。

死啦死啦:“烦啦,有天赋哇!成功招到一魂儿。”

他张开双臂像是想要拥抱一下他那聪慧到孤独的副官,又在那人无措的眼神中收手。

“您真是一骗子。”孟烦了说。

“我是大骗子,你是小骗子。”死啦死啦倒是很得意,“你是不是想他们了?”

“如果他们还活着,我会想死他们。”

“多折些纸船吧。”

夜幕降临,雾气打湿了孟烦了的衣衫,寒意从脚底攀上身。狗肉寻着气味找到他们,孟烦了抱着它,温暖的皮毛能给人些许安心。

 

孟烦了问大嗓门副官:“三团什么来头?”

大嗓门副官答:“纪团长带的,几乎全是散兵。特务营和主力团一二团打剩的人拼成了三团。”

孟烦了心说这姓氏有点耳熟,又瞟了一眼死啦死啦,那人轻轻点头。

虞师的军需官也姓纪。

心头警铃大作,好巧不巧张立宪匆匆忙忙跑进来,破口大骂:“龟儿子,你又做撒子蠢事啦?”

全师开会,特务营,主力团三个团都叫上了,偏偏没有川军团。师部几个人多少知道川军团往事,暗叫不好,喊张立宪来报个信。

“坏了,有人要报复。”

孟烦了以对瘸子来说几乎不可能的速度飞奔,跳上他的车绝尘而去,留张立宪一人呛在汽车尾气里。

 

车行在黄土遍布的山道上,所过处扬起半人高的沙尘。日头正盛,烤得人汗如雨下,孟烦了在额间抹了一把。

“按您说的,虞啸卿再掉也不会让军需官当了团长,这是怎么回事?”

过热的引擎轰鸣着抗议,他只好拔高了音调。

“他有个兄弟!”死啦死啦也在吼,“以前是中尉连长,离团长也差不远了!”

“大爷的!”孟烦了拍着喇叭泄愤,“您给人戴绿帽,人家找上门来报仇了!”

 

孟烦了一路奔袭,油门踩得发烫。

死啦死啦看着火急火燎的孟烦了,脸苦成一团。他实在不擅长这些事。

“烦啦,你给我捋捋。”

孟烦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人三团长拿咱开刀呐!我琢么着,三团先找人来咱这探情况,没想到还真探出几个有问题的,现在正准备会上邀功:川军团有共匪,团长明知故放。”

死啦死啦突然很想摸摸那颗常年想得过多的脑袋:“至于吗……你是什么情况师座清楚得很。”

孟烦了突然刹车:“半真半假的时候最难说清。要是师部派人调查,我被架空,团里弟兄就保不住了。”

车头转了向。死啦死啦看着腕表:“错啦,师部不在这边嗳。”

孟烦了吼:“我认得方向!去师部没用!”

 

孟烦了把三团驻地翻了个底掉,没找着那天来阵地的人。问了一圈才知早跟着团长往师部去了。

晚了一步。

孟烦了跳上车,这次他们开始向川军团阵地狂奔。

事情坏到一定程度孟烦了反而异常冷静:“那封给他老乡的信,肯定被他们当证据了。”

死啦死啦苦笑:“希望信上没把事情说得太直白。”

 

大嗓门副官拿来几封书信。

“就这些了,信不多,亏了这段时间战事密集,托人写了还没来得及寄出的两封,还有一封是您上次要求大家写的。”

孟烦了朝那信拜了拜,道声得罪了,立刻拆开来。倒信封时连带出几朵花,孟烦了观察了一会,又将信逐行看过,正反检查半天。

大汗淋漓。

孟烦了嘱托大嗓门副官:“大家写的家信,除了这封,今天都给寄出去吧。”

他深呼吸,握了握颈间的空弹壳。

 

虞啸卿背对着所有人,目光紧盯着面前的地图,像是要把那红色指北的箭头盯穿。

唐基坐在靠近虞啸卿的位置,他的脸上毫不掩饰关切,看不出真心还是假意。

三团长站在唐基身后,除了得意洋洋还是得意洋洋,下巴近乎要对着天。

张立宪站着,这里没他什么事,但虞啸卿执意留他,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抱着几卷地图选了个离孟烦了更近的位置当地图架。

孟烦了挺直了腰,他看着死啦死啦。后者正对着虞啸卿不停挥手,测试自己被看见的可能性。

“孟团长,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想听听你的解释。”唐基说着,两份文件推到孟烦了面前。

一份是上个月他副官提交的伤亡报告,里面列着三名阵亡士兵姓名。

另一份是一封书信,落款日期是一周前,落款人正是阵亡士兵其中之一。

孟烦了把那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师座,副师座,看来这事已经明了。川军团里出了共匪,孟团长非但没有检举,还放任部下……”

“一封信不能说明什么,造假容易得很。”

三团长:“人证物证都在,绝无造假可能。”

孟烦了笑得很是讥讽:“狗咬人也要挑对象,更何况是獠牙都没有的猪呢,真以为能吃下老虎?”

“满口胡言!”虞啸卿转身,“我的兵不会油嘴滑舌。”

孟烦了接着问:“信就是这些内容,再没别的了?”

三团长理直气壮:“没了!”

“您再好好想想,真没了?”

“没了!”

孟烦了点头:“您这信是假的。”

唐基问:“到底怎么回事?”

孟烦了将之前找到的信拿出来。

“这位弟兄战死之前,托朋友向家中寄信,可惜战事紧张,几封尚未寄出。他有个习惯,信中必夹带一株当地花草,团里跟他熟悉的战士都知道。”

“三团长拿出的信里,不仅没有夹带花草,字迹也大不相同,显然是伪造信。物证不成立,人证自然也靠不住。”

一番比对,事情已经明了。

唐基以极快的速度讲和:“这几天师里自我检举,搞得大家都很紧张,实在是唐某欠了考虑。两边都是自家兄弟,虚惊一场,皆是误会啊。”

这事便作结,不再追究。

临行时虞啸卿叫住孟烦了。他看着如今的川军团团长,目光却像是穿过那具身体看着另一个灵魂。

“川军团为虞师北上尽全力,军功卓越,感谢。”

他依旧紧绷,却学会顾小节。

“不是为了虞师。”孟烦了离去。

 

孟烦了在旷野上停车,夕阳西下,晚风拂面。死啦死啦很是兴奋,为的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孟烦了——不再逃避,却也疲惫不堪。

“怎么看出那信是假的?”死啦死啦问。

“信是真的。”孟烦了揉着太阳穴。

“可字迹不同呀。”

“您忘了咱们找着他时他砍柴伤了手?”

赢得很险,想想还有些后怕。

“你呀,白的说成黑的,真的也说成假的,”死啦死啦笑,“为什么不能说实话,红的和白的,到底有多大差别。”

“您忘了咱北上干嘛来了?”孟烦了说,“这不叫阳奉阴违啊。我们做不了大事,只是找一条能安置良心的活路。”

“信里提了多少参gong的事?”

“几乎全篇都是马ke思zhu义。”

“马什么?”

“马KE思,您就当是耶稣基督、孔子、王母娘娘、如来佛……红脑壳信这个。”

死啦死啦哦了一声。“你这也知道?不简单啊。”

孟烦了:“一个跳起来扔手雷的家伙告诉我的。”

一个鲜活的生命永久沉睡在怒江西岸,却引燃了人心里的火苗。

“川军团的人绝不能再死在自己人手下。”

孟烦了拥着颈间的空弹壳,仿佛捧着一团火。霞光漫天,他倚着车座椅,像是靠着龙文章。他想要小憩一会。


(三)

师部散会时虞啸卿喊孟团长留步。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他们隔着沙盘对视。

死啦死啦依旧坐在离孟烦了不远的某张椅子上,虞啸卿看不见他。

 

“美军的伽蓝特训营,副师座报了你的名字。”

“我不去。”孟烦了秒答。

这是他的第三次拒绝。

“名额留着,去不去是你的事。”虞啸卿不以为意。他很忙,说完准备走,在门口又转过来,那眼神竟是会鞭笞人的。

“事情过去两年了,没必要跟我赌气。如果是他,我想他会拿枪指着你的脑袋逼你去。”

“您不是他,”孟烦了说,“如果他现在还能站在这里,您让我去哪都成——哪怕是跳进怒江喂鱼——可他不在这里。”

“特训营的车明天下午三点离开师部。”虞啸卿早已学会把情绪藏好,他镇静且严肃,“接下来剿共,你会用得上那些知识……”

“比起这个,我的团需要更多兵源。”孟烦了打断他。

“知道了,下次再议。”

 

孟烦了回阵地直奔医院。

龙文章果真拿纸枪戳他脑袋。

“明白啦!您也觉得我该去。”

“烦啦,读书人,你告诉我,放着有用的知识不学是什么道理?”

“学了也没用。打红脑壳用不上这些!”

一九四四年春天,川军团在川陕交界结束与日军交战。

全师过半数装备美械,围点打援近三日,川军团和特务营担任总攻。

交锋不算顺利。大嗓门副官帮孟烦了挡了一记流弹,子弹擦着头皮飞过,一时间血流不止,被人急急送往医院。

 

“别去打他们,会输的!”

“我知道,‘西进,别北上’,这几天您净念叨这个。”

孟烦了推门进来,大嗓门副官的脑袋被医务兵包扎得严严实实,像是戴了一顶白色头盔。

见了孟烦了,他咧着嘴笑,孟烦了气不打一处来。

“你也是个属蟑螂命的,还活着呐。”

“您说我这算不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孟烦了点头,“是有后福。明天下午三点,师部门口集合。伽蓝特训营,去了报我名字——知道我叫什么吧。”

大嗓门副官激动得立正行礼,孟烦了摆摆手,“回来得教团里弟兄开坦克。”

他说这话时眼睛瞟着死啦死啦,那把纸枪总算收回裤裆,没再对着他了。

大嗓门副官很兴奋:“咱们要有坦克了?是不是兵源也要扩充了?团座,咱这三年打得真苦……”他说着,又开始叹:“一个团打成一个营了……”

孟烦了兴致不高:“会有的。”

 

张立宪去师部交伤亡报告,顺路过来看望部下,碰见孟烦了。特务营现在和川军团共用一个野战医院,两边都是年轻精英,混在一起很是热闹。

这群人中军阶最高的两人靠在背阴的墙角点烟。孟烦了的火柴依旧时燃时不燃,张立宪借他火。

“你家师座给个准话成吗,兵源到底补不补?”孟烦了问。

“我也纳闷,是不是仗快打完了?”

孟烦了两根指头戳在张立宪印堂:“你二郎神啊,开天眼了。别忘了北上还有打鬼子以外的事——唐基最近忙什么呢?”

张立宪摇头:“去上峰处开会,明天才回。”

两人沉默。孟烦了看着不远处,死啦死啦一魂正混在人群中听天南海北胡侃。良久,孟烦了叹出一口气:“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一语成谶。

 

孟烦了几乎要捏碎手上那张薄薄的信纸。

上峰命令,虞师保留番号,升为军级,立即整编。第二十四、二十五师并入虞师,合力北上剿共。

派系争斗不可避,唐基也算费尽心血才保住主导权,要想取得绝对优势,必须把精英们拆散到各处。自然的,川军团和特务营首当其冲。

“干脆把我这团长也给撤了,省得我在这给您烦心。”孟烦了很是焦躁。

“虞某答应人的事,必然要做到,”虞啸卿波澜不惊,“川军团前任团长沉溺人情,你应吸取教训。”

“死人比活人说话都管用。”孟烦了嘟囔着,见虞啸卿悄悄攥紧了手,死啦死啦又给他个不必再说的眼神,便低头又把那张命令看了一遍。

唐基叹了口气。“年轻人血气方刚是好事,但上峰命令为大。川军团整编又不是叫人送死,留得住的做尖刀,留不住的升一级,这三年的战斗经验都能教给其他团,孟团长是聪明人,你也知道,这是救人。”

跟唐基向来没什么可多说。老人精一开口便已把话说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那成了一缕魂的团长都明白的道理。

孟烦了沉重地叹气:“川军团的整编方案,我来定。”孟烦了说。

“那是最好。”唐基悉听尊便。

 

死啦死啦坐在车副座上,盯着孟烦了瞧。

“您那什么眼神,看得人浑身发痒。”孟烦了极不自在。

“是你该洗澡啦!”死啦死啦笑,“副师座又唠叨你了。”

“唐基,我怕他!”孟烦了说,“我划不着火柴,他却说火会有烧完的一天。我讨厌他为了保虞师就把你抛出去,可他总是占理,甚至连我也出卖了你。”

“自欺欺人的毛病,改改。”死啦死啦显出一脸好奇,“或者跟我说说,唐副师座都跟你聊过啥?”

“您以前没这么八卦的呀?”孟烦了把人上上下下又看一遍,谁知那人嘴里蹦出句要命的话。

“‘见不到他,我会死!’”他捏着嗓子。

“……谁?”孟烦了故作镇定,耳尖却红了。

“某个小猪崽子说梦话,这句都说三年啦!”死啦死啦装疯卖傻,“嗳,你说的那个‘他’是谁啊?”

“一个没心没肺的死人。”孟烦了回他。

“烦啦,我在这呢,别想死我。”死啦死啦说。

“我宁愿给你一拳。”孟烦了忿忿。

阵地就在眼前,一个脑袋裹得似包子的家伙站在高处,等着他的团长回来。

 

入夜,篝火下的聚餐热闹非凡。团长没个正形,连带着一团人也不再规矩。他们围着火焰唱家乡歌谣,半个团人数唱出两个团气势。多数情况孟烦了只是坐在不远处的树影里看他们闹,今天不一样,他有话要说。

上峰的意思,整编。他问弟兄们,去还是留?

精英们显得很是乐观。一通乱喊,结论是服从命令,听团长的。

孟烦了又问,知道整编是要做什么吗,知道接下来是要打谁吗。

零星几个声音回答,知道,打gong匪。

能赢吗?能赢。

孟烦了低头错开那些闪亮的眼眸。他看向刚刚待过的树影,大嗓门副官拉回他的思绪。

三年,他终于也学会适时小声:“您觉得我们会输?”

“不知道。有人跟我说会比我们打过最惨的仗还要惨。”

“谁?虞军座?”

“一个游魂。”孟烦了低声说。

他抬头,深呼吸,转身面对众士兵:“写信吧,都写写信。”

 

防炮洞里一灯如豆。孟烦了展平了纸,拿火柴盒压着。他提笔写道:“父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了儿自禅达北上已入陕……专此谨禀,恭请福安……”

孟烦了写完,从头读了一遍,把信撕成两半。

“嗳嗳!”死啦死啦看着心疼,“干嘛撕了,多好看的字。”

这是除兽医外头回有人夸他字好看。可孟烦了还来不及快乐,一股担忧漫上心头。

全团都可以写家信,唯独对他这个做团长的来说不是时候。

川军团要整编,整编是为了打仗,打红脑壳。龙文章说会输得惨烈,孟烦了想得头痛。

死啦死啦飘过来,挨着他坐着,似乎这样能让他感觉好些。

孟烦了突然问:“……您说咱们干脆全团哗变怎么样?听您的,咱们不北上了,咱们逃走。”

死啦死啦看着他:“行啊,瘸子团长带着他的川军团在中原流浪,这回不去藏南了,去陕西吧,你的人会吃得惯。”

龙文章撕开伤口的速度极快,孟烦了猝不及防。

“你真该消失,”他心口一片酸痛,“可我得让你们活!”

掩面,但没有哭。

“……去做红脑壳,我的团,他们都很年轻……”

死啦死啦轻飘飘地拥着他,话音从耳旁落下。

“很年轻,也很苍老。你问过他们了,可他们说能赢。烦啦,你忍心吗,”死啦死啦说,“他们见到红脑壳会一夜苍老。你让他们如何再拿枪对着自己的弟兄?”

“烦啦,好烦啦。我没路走啦,你还有呢。别说气话,别骗自己,你一直都做得很好,真的,想想办法。”

 

于是孟烦了不得不把自己撑起来。他的人把命交给他这个团长,得负责。

大嗓门副官连夜整理了一份名单,那上面有川军团所剩全员的名字。家中有老小的列在左边,了无牵挂的列在右边。

左边的,全部留下,右边的,也得为他们想好后路。孟烦了去找张立宪,你来我往几个来回,千叮万嘱,把人交付出去。但特务营也要整编,收不下的人,还得继续找地方。

 

“您肯定知道林译少校去了哪里。”孟烦了问唐基,“我知道他不在咱们军,可绝不会太远。他在哪个团?我想让我的兵去他那。”

唐基叹了口气,“你们川军团的人都像蛾子,木柴烧完之前不停往火里送。围在篝火前边跳跳舞有何不可呢。”

孟烦了摇头:“舞早就跳完了。我们都在被火烧着。”

剩下的全部的名单便交付出去了。

 

唐基递来一份资料:“川军团的扩充兵源,你自己选。”

孟烦了看了一眼,全是精锐。他把资料还回去,问:“两个师还有没有打散了,打光了的团?”

这对话唐基太过熟悉。四年前,虞啸卿意气风发,在他的上峰面前据理力争。他说“好,就要川军团”。

四年后,川军团团长,一个因战争略显阴郁的年轻人说“好,这就是我的川军团”。

 

林间落雨。孟烦了叼着烟擦火柴,大嗓门副官走过来,替他点烟。

“都打包好了?”孟烦了问。

“您不再去看看大伙?”

“不了,”孟烦了拍拍年轻人肩膀,“你们要去的地方有我的旧友,没什么能给你们的……就这样吧。”

“是!”大嗓门副官一嗓子喊得震天响。一阵沉默后,他又问。

“最后一个问题,您怎么把我也分走了?我可是您副官。”

孟烦了看了一眼心不在焉的龙文章,对大嗓门副官说:“听故事吗?以前有个做事不按常理出牌的妖孽团长,他有个处处跟他唱反调的副官。后来副官受不了他团长啦,说想要自由,再也不当他副官了。这团长却说什么要把那副官留下,就那么牵着绊着打了一场大仗,团长把自己打没了,就留了一副官——他真自由啦!”

大嗓门副官:“那副官其实想要的不是自由,他只是不忍心看他团长这样下去——逆行很困难,因为它需要的不仅是勇气。他们彼此照应着呢。”

孟烦了愕然地看着他的副官,在死啦死啦逐渐得意的笑容中,他暴起,朝着人肩膀落下拳头。

“扯,你扯的什么玩意儿,看把老子隔应的……”

大嗓门副官不明所以,抱着头嗷嗷叫。

他揍完,又把人拉起来,替他整理好军装。

“走吧,都给老子……好好活着。”

 

川军团开始整编,它迅速瘦瘪,又很快扩充到足有独立团规模。伤兵、败兵、打残的部队,没了编制的家伙们在这里集结,川军团再不是精英团,却又不全然是炮灰,孟烦了看着他的团,他说练吧,老子的团永远是会是虞啸卿的尖刀和王牌。

但新整编的队伍多少还是缺了点默契。最初的几场对日作战,他们屡战屡败,孟烦了像跳踉的猴子在阵地上吵每个后退的耳朵:砍过去,一人一石头砍过去。团里人这次不叫他们的团长疯子啦,他们叫他百败之将。

后来他们开始打胜仗,一仗接一仗,士气高涨起来。再没人叫他那个外号,可他却开始泼冷水,他说士气不能当饭吃,以前你们输得溃不成军,现在赢得溃不成军,当心被逼急的兔子咬伤。说这话时他名义上的副官正专心地擦着自己的美式新步枪,喃喃着打完鬼子回家娶媳妇的美梦。

他的话总是只被听一半。死啦死啦在孟烦了耳边喊,你真的不打算换个副官了?孟烦了被杏花酒灌得晕乎乎的,他说小太爷哪有副官,小太爷不就是你副官嘛!

春日的陕南寒意料峭,死啦死啦拜托狗肉叼来孟烦了的军黄色外套,孟烦了却只抱着狗肉哼唧。

龙文章看着那张疲惫的睡颜,指尖碰了一下孟烦了的眼。他轻声念一首安魂的曲子,像是落进心尖的春雨,抚平眉间褶皱。

 

又一个黄沙漫天的日子,川军团向着负隅顽抗的日军发起最后的冲锋。孟烦了站在阵地高处向远方扔手雷时,流弹穿胸而过,击碎了叠纸船的白纸和龙文章的名牌,在孟烦了体外绽出一朵鲜红的花。

二十八岁生日,世界喂给他一颗子弹作礼物。孟烦了面朝北平倒下,这一次再无人能替他挡。

半年后,日本接受bo茨坦公告,无条件投降。

 

孟烦了睁眼醒来,见龙文章正伏在他胸口听心跳。过于真实的重量压得他喘不上气,他扬手想挥开那魂,却听一声脆响,掌心火辣辣地疼。龙文章哀嚎着从他胸口躲开,孟烦了很是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

“妈妈的,死了还要挨瘸子的巴掌。”死啦死啦捂着半边脸朝他龇牙咧嘴,“孟烦了你真是出息了。”

孟烦了扯过龙文章袖子,触到真实且温暖的肉体,鼻头一酸,心里的怒意和眼泪竟然同时漫上来。

“别哭,”死啦死啦揉着孟烦了发旋,“也就一天没见至于这么想吗,川军团的孟团长?”

孟烦了哑着嗓子:“您现在……是人是鬼?”

龙文章沉吟,眼里却透出点怜惜来:“只是一个和你同命的家伙。”

病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打头的是虞啸卿,一众医生及护士鱼贯而入。

医生:“意识尚未清醒。给他一点时间。”

虞啸卿把奖章放在柜子上,“醒了随时向我报告。”他走开,留下医生护士对着那具身体例行检查。

孟烦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魂又飘出来了,难怪他能摸到龙文章,他们现在一样。

孟烦了问:“您说我要是不醒是不是就死成了?”

死啦死啦双眼圆瞪,目光炯炯地看着孟烦了的身体:“嗯,死成了。一个最终也没划着火柴的家伙,下辈子还做我副官。”

孟烦了乐了:“我这样的副官您上哪找去,真便宜你了。”

龙文章转身,他拿下巴看着孟烦了:“孟家的小猪崽子,瘦得皮包骨,唱起反调来还声贼响,谁稀罕?”

这点攻击对孟烦了连初级都算不上,他乐呵呵地踢着死啦死啦小腿肚子,肌肉返回的实感令他倍感安心。“谁稀罕,您说谁稀罕?”

龙文章不回答,只是看着他。

那双遍历伤逝的眼睛明亮如初,望向孟烦了时又多了几分温存,孟烦了认得那眼神。

“烦啦,你就这样去了,”死啦死啦沉声说,“你的团怎么办,你爹娘怎么办?”

孟烦了沉默,此刻他宁愿放弃思考。面前这个温热而结实的龙文章还活着,他太贪恋这一切了。

死啦死啦从裤袋里抽出那把枪。本来是纸枪的物件此时却和真枪几无二致。枪口抵住孟烦了的脑袋。孟烦了怔怔地看着他。

“逃兵这辈子做一次就够了,去把没做完的事做完,我还在这里等你。”

“事情做得完吗,一桩完了还有一桩,一件完了还有一件。这仗打完了,还有下仗。团长没了,再换上新的。一个团打没了,再划拉出一个。没什么做得完的,除了人一闭眼,这辈子就真完了……”

死啦死啦揪着孟烦了衣领子把人扯起来。

“孟烦了,我没资格跟你谈生谈死。我没资格,因为我是死人。可你还活着,就不该装作自己是个死人。记得你以前说过什么?一条向北的活路,你看着我。”

孟烦了不看他,死啦死啦就扯过孟烦了的手,摁在孟烦了胸前。

那里空空的,没有心跳,没有搏动。

“所以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孟烦了觉得自己越发像个死人了,可事实上他的身体还活着,他只是不记得心丢在哪了。

死啦死啦伸手,把那人带到自己怀里。孟烦了听见温热的胸膛里传来一声声闷响。

咚咚,咚咚,咚咚——

“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我醒来发现你有半拉魂跟我绑在一起。这也许是我家的特殊体质,我拿不准……因为也没人能告诉我了。”

死啦死啦絮絮叨叨说着,拿枪对准自己的脑袋,他很决绝,甚至没给孟烦了哪怕一秒反应时间。

呯。

孟烦了睁开眼睛,疼痛从四肢百骸漫上来。

死啦死啦喂了自己一颗子弹,孟烦了醒了。

 

心跳快得像是要逃离胸腔,头痛欲裂。左肩的伤口让人动弹不得。

“你在哪,你出来!”孟烦了急得大喊。

“醒了就醒了,鬼叫什么啊。”

他在病床上方看见表情很是复杂的死啦死啦。

和之前比起来,他看上去透明了一些,多了点“魂样儿”。

孟烦了的喊声叫来了医生。

死啦死啦察觉孟烦了盯着他看,有点心虚地上前来。

“你醒了,这很好。但事情出了点差错。”

伤口的纱布层层剥落,又该换药了。孟烦了在巨痛中冒着冷汗,死啦死啦的声音飘进耳朵,像是个不太好使的止疼剂。

“你那半拉魂不知道为何还留在我身上呢,我自己的半拉却被你捡走了。”

于是半拉活人魂半拉死人魂的活人龇牙咧嘴地和半拉死人魂半拉活人魂的死人大眼瞪小眼。

“黄土坡坡要下大雨咧……”一个无比熟悉的老人声音在门口响起。

“兽医!”

死啦死啦和孟烦了几乎要把脖子扭断,他们异口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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